穗波的日記

是否因為擁有得太多，以致人們縱容欲求，面對生活的態度愈來愈奢侈，愈來愈任性；又是否因為擁有得太少，以致人們壓抑需求，面對生活的態度愈來愈拮据，愈來愈妥協。又，以上兩種人面對生活的態度，是否也是某種程度的冷漠？

還記得新冰箱進駐我們家的那天中午，我們用餐完畢，勛爸讓我們在誠品綠園道下車，我帶著兒子去書店走走，發現環境還不適合一歲小小孩走跳，於是沒多久就打道回府。

在一樓走往大門時，迎面而來的是兩名臉化淡妝，身穿連身洋裝，腳踩高跟鞋，整體身材比例媲美模特兒，約莫二十五六歲的俏麗女子，經過我們時空氣中還隱約飄著淡淡香水味。當時趕著去搭小黃，所以沒想那麼多。可是回家後腦袋裡偶然浮現這個畫面，再反觀自己，上半身穿白T，下半身著洗舊牛仔褲，腳踩便鞋，已經沒有腰可言的走樣身材，是二十六七歲的邋遢媽媽。

忍不住有如此念頭：如果當時生產完不是選擇在家帶小孩，當一個全職媽媽，而是選擇出門工作，當一個職業婦女，現在的外表和行頭會不會和她們不相上下？

在網路上看過許多辭職在家當全職媽媽和稱職媳婦，她們在自己的部落格所分享的，幾乎都可以出書了，書名可以是好媳婦實戰手冊，好妻子實戰手冊，好媽媽實戰手冊，內容不外乎傳授買書人如何用話術攻破公婆的心防，如何拉進婆媳距離，如何滿足一家子的味蕾，如何在三十分鐘內搞定一餐，如何教育出一個謙遜有禮出口成章的孩子，如何增進夫妻間的情趣，如何延續婚姻的熱情等等。

當然她們不一定有出書，而且這些書不一定會賺錢，因為無論我們做任何事，當中的眉角訣竅，一定是要先摔跤了，碰壁了，才會回過頭來看看別人怎麼做怎麼順利。這應該不是專屬於我的人生哲學。人生是自己的，為何要由別人來告訴我們怎麼做才對？等我真的受傷了，確定自己想出來的這條路真的不通了再說！

這幾天讓我回想起兩年前的研究所生活。因為兩年前的這時候，我已經向指導教授提出休學的要求。老師很乾脆，叫我休息一年，好好思考自己要的到底是什麼。那天的約談差不多一小時，老師分享了他過去許多求學的事。那年的九月，老師搭機飛德國的當天還打給我，叫我不要太求好心切，好好休息，讓自己快樂過每一天。

老師特地在出國前打電話給我已經讓我很感動了，但是他的每一句話更是讓我感動莫名。等我掛上電話時已經泣不成聲了。

如果每個人都有一些過往不想被提起，那麼直到今天，我最不想去回想的，就是研究所那一年。不是國政所的環境不好，老師，學長姐，同學，大家都很好，很上進，很有求知欲。但是我這個人不對。多益只有650分，對政治沒有興趣，對國際事務漠不關心，和這些同學沒有共同話題，所以那一年我不快樂。

那麼我為何要花錢補習準備考試？

時間再往前推一點。我在大學畢業的那一年，原本已經應屆考上東吳德文所。憑藉自己大學選修三年德文課程的經驗，一方面覺得如果考上就很值得沾沾自喜，另方面我媽一定會很高興。她最喜歡聽到孩子學習外語方面的事，因為她以為如此孩子未來就會進入薪水高福利優的外商公司，那是提高生活品質的保證。

應考只是想測試自己有沒有那能耐，並不是真心想要將往後的時間全力投注在德文上。因為當時並不覺得自己會考上，所以並沒有思考過考上之後的後續問題。後來發現，德文所一學期學費是以往學費的兩倍；又，學區在極北的外雙溪。考量到這兩點，自己心裡已經打定主意不唸。回台北打工了一個多月才告訴我媽這個決定。她，非常的不滿意。

她問我，不唸研究所，那要做什麼？我說，我還不知道。她沒有耐心等我找到答案，希望我繼續回學校，一邊唸書一邊思考未來的事。當年整個大環境，已經是繼續唸拿個碩士學位就業起薪會比別人高喔的氛圍，碰巧我有一位親密友人也正在準備隔年的研究所考試。不論是大環境的氛圍，或是親密友人的上進心，或是我媽的好言相勸，以上三者何者發揮的作用比較大，讓我以為我也可以花兩三年的時間寫論文好拿一個碩士學位。從十月開始準備，直到隔年三月，一戰台大，一戰母校，真正唸書的時間不到半年，就披掛上陣了，還有收穫呢。

我進去國政所不到兩個星期就知道我錯了。在國政所遇到的人，他們的目標一致，只想專心做好一件事。這與我在大學遇到的人截然不同。在歷史系遇到的人，他們的目標不一致，言談空泛而且不及義。可以在研究所經歷與大學不同的人事物，我應該要萬般高興與感激。但是前提是我的能力可及，有興趣，有熱情。

第一學期我修了兩門閱讀量很重，壓力很大的課。一堂課簡稱IPE，與學長姐共同選修，老師每週派發一兩篇原文論文或是一本書，我們閱讀消化之後，除了寫綱要，寫想法，還要提出問題；然後我們必須將以上撰寫成一篇盡情發揮字數不限的報告，在上課前印發給老師，以及在場所有修課的學長姐與同學。另一堂課簡稱FP，碩一選修，老師開學時就派發數十篇原文論文給我們，要求我們自行閱讀消化之後，每週由一名同學負責簡報那篇文章，之後再由其他同學提問，負責簡報的同學要負責回答；如果同學表現很好，老師只會針對同學之間的問答攻防下一些註腳，做一些補充；如果同學表現很差，那接下來兩個小時我們將如坐針氈，準備承受老師無情的問題砲轟。

第一學期就是在這種paper一篇接一篇，一天又一天，一直看不完的壓力中度過，所以不到一個月就回家跟我媽說我唸不下去了。但是當時她委婉地說她無法幫我解決問題，要我自行請教別人。當時我還是不想讓她失望，所以我沒有找人說，硬把那一學期撐完了。但是一個月的寒假過去，我還是沒有依從當時心裡真正的渴望，做休學的決定，以致第二學期是渾渾噩噩地度過，甚至不關心同學下課之餘去哪裡吃好吃的玩好玩的，也不關心同學搶到哪個比較好畢業的教授，也不關心要趕快決定寫什麼題目。直到六月，我才真正下定決心。

第一學期動休學的念頭，最大的原因在於自己能力不比其他同學。落後的感覺很差，如果你想要在那個環境生存，只能加倍努力，犧牲睡眠。如果這是一份月薪三萬二，加班還有加班費的工作，我可能還會埋頭猛幹，因為是為了生活。但是家裡幾乎沒給生活費，在台中唸書就是燒之前短期工作的薪水，我的能力也不允許在課餘兼差。支持我唸完一學期的動力是，那份與同學一起努力營造出來的歸屬感，與對這門學科的認同。

第二學期動休學的念頭，原因已經轉變了。最大的原因在於歸屬感已經轉淡了。第二學期已經不在乎課堂表現如何，不在乎報告內容是否完整，不在乎選修的課程與接下來的論文有無銜接了。那份歸屬感要與同學一起努力才能延燒下去。可是第二學期開始，大部分同學的論文都有方向了，目標明確了，事情做起來進度也快了，也因此我更加落後了。我不但失去求知的熱情，也失去對人生的熱情。

唯一知道我心情的同學很擔心，於是在學期一開始就帶我求助諮商中心老師。老師是我課餘時，除了我的兩名非研究所友人，我男朋友，我的兔子之外的一個出口。她大部分的時間聆聽，也會與我分享她曾經的不快樂。只是當我在六月告知她我將休學時，內心還是沒有對人生重新燃起熱情。我抱持這麼危險的心態回台北，沒有回家。直到八月底無預警地知道孩子的存在。我的人生驟然出現另外一個問題了，而且不是一兩個人就可以解決的問題。

但是這個小生命在當下真是救了我一命。因為我一個人沒有勇氣違背我媽對我的期待，所以這個小生命出現了。我不用拿自己的未來要怎麼走或不怎麼走這麼直接的問題來忤逆我媽，而是由兩個人一同負責，一同說明，一起道歉，為一個生命的降臨。孩子的出現讓我的人生困境失焦，我將面對的問題，不只是我自己的未來，還有孩子的未來，甚至是我們三個人的未來。不過這一遭讓我媽也承受了不少苦痛。

走入婚姻讓我暫時忘記我媽對我的期待，讓我得到更多時間思考與休息。雖然孩子一出生後就忙得團團轉，沒有時間沉澱；也曾經在孩子哭鬧不休，自己累得像狗，還要一邊擠奶一邊流淚一邊回想：研究所有那麼辛苦嗎？但是孩子已經生下來了，沒有退路了！

在摸不清孩子底細之際，我一直想起IPE老師所說的話：在未來的路上，最重要的是自己的選擇。為了這句話，我曾經在無名寫了一篇選擇；因為這句話，我想我會記得這個老師一輩子。當一個全職媽媽並不如旁人所言，不用看老闆主管客戶臉色所以輕鬆；因為在乎所愛的人，你會想要盡力做到最好，而這個做到最好卻常常成為我們壓力的來源。

選擇全職媽媽這條路沒有薪水可拿，亦即沒有一個公開的指標可以量化我們的努力，對於我們這種一路考試過關斬將長大的人而言，剛開始真的有些無所適從。我所努力的，全部投注在一個新生命；我看不懂自己的努力到底有無反饋，於是很灰心，很無助。不過也許是知道自己沒有退路了，也許是知道自己從此不是一個人了，所以還有熱情，願意努力；縱使生活像雲霄飛車一樣，一下子在天堂，一下子在地獄，不停在這兩者之間擺盪，也甘之如飴。直到孩子一歲之後，我才終於找到三個人都很適應的生活模式。

這是為何我要在這時候說出這個原本不想去回想的過往。兩年前的這時候，我的人生正處於極度的迷惘，幾乎要放棄自己的未來，是憂鬱的，是喪志的；兩年後的這時候，我對人生還是存有很多疑問，但是孩子的存在，不只提供我問題，也給予我動力去解答，所以我是快樂的，是滿足的。

我不後悔當全職媽媽這個決定，反而在這個過程中，釐清了很多問題，找到了許多答案。選擇與努力有先後之別，選擇在前，努力在後，而正確的選擇比努力重要。如果你選擇了，投入了，卻後悔了，不快樂了，就及時收手吧，不要任由自己一直在不快樂的情境裡，雖然很多時候由不得我們。努力是為了快樂，如果投注了很多努力卻無法獲得快樂，就是離開的時候了。

現在的不開心，如果不是因為時間不夠我去完成想要做的事，就是因為時間不夠我去完成應該做的事，再不就是活膩了吧。在誠品綠園道看見穿得光鮮亮麗的女子，讓我產生欣羨之情，大概就是活膩了，所以這就是為什麼要來個台北逍遙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