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自己或親友生死攸關的時候,什麼尊嚴,什麼眼光,什麼是非,都自然而然拋諸腦後了。
一切都發生得很快。3/31老媽很晚打給我,說三伯中風。老爸問老媽他要不要先下去,老媽覺得他心也慌了。4/4晚,我正在處理兒子的大便,他正在學習和小便桶建立親密關係,我手中處理著他大便失準的後續,分心聽老媽的電話。中國人總是用「回去了」這種隱晦的字眼帶過悲傷離別,在電話裡難免造成誤會。我沒有聽懂,還說後續看要如何負責工作,當時我指的是三伯回家後的照護工作分配。由於我要幫兒子洗澡而表明先掛電話。
今天傍晚,我例行性地打給先生,他說「你媽打給我,說三伯過世了」。我震驚莫名,嘴巴說你在講什麼,心裡想這麼重要的事怎會從你口中得知。於是他又講了一次「三伯過世了」。我不知道為何自己眼淚崩堤,還傳簡訊向老媽求證,張小勛一直說媽媽哭哭,後來還坐在我懷裡幫我擦淚。因為還要出門,但哭紅的眼如何見人?所以我先和他洗澡,也的確緩和了情緒。
其實不過是忘了生命有多麼脆弱。淋浴中,我回想起高中畢業那年和小涵回景美,離開學校在公車站牌前等車的時候接到她媽媽的電話,說爸爸腦溢血,要她趕緊去醫院。我記得沒幾天她爸爸就過世了。不知是否因為她是家中長女,高中畢業就經歷喪父之痛,但是在我們這幾個朋友面前,她沒有表現太多脆弱。我覺得她好勇敢,好勇敢。沒想到我三月初三特地回民雄竟是見三伯最後一面。
有些人就是不知道怎麼鼓勵人,也不知道怎麼安慰人;但是他們沉默的存在就是鼓勵人,他們笨拙的語言就是安慰人。我的眾親友如三伯就屬這些人。如今那個爽朗的笑容只能從照片,從記憶,從與他親近的人口中懷念了。
人真是一種外在與內心衝突至極的生物。明明對一個生命的曾經存在正感傷著,還是要面對自己的人生;明明對一個生命的已然失去正悲慟著,還是要為另一個人的人生負責而打起精神。在夜晚裡散步,好彌補兒子受迫看見媽媽醜惡、瘋狂、衝突的一面,這時看見熟人還要硬撐起笑臉恐會更疲倦,藉機搭訕陌生人的新鮮感可能有助於減輕疲憊。
之前就看過這個混血小男孩幾次,一次是阿嬤遙控他正在坐的玩具車進去便利商店;一次是看他騎車跟在爸爸後面去小北,爸爸一時不察他差點把車騎到馬路上。最近一次是他跟媽媽走進便利商店的時候,我正拋家棄子地坐享自己的下午茶,見我使用手機,他非常不怕生地靠過來瞧我在忙什麼(歪國人的小孩都很熱情嗎),不過隨即發現我不是在玩遊戲就溜走;後來我準備離開,他媽媽正在櫃檯結帳,他卻走出便利商店,我還幫忙叫住他,跟他說媽媽在等他。
這回是在我們常去的租書店遇見。我才剛應付完拿著店裡摺疊椅拼命爬上二樓再被我一手抱一手拿椅子爬下一樓的張小勛,這個混血小男孩就出現,跑來跑去嘴裡不時喊著「Sam哥哥在哪裡」。猜想老闆的兒子還真是受小小孩的歡迎(男生好像都喜歡找大哥哥玩),他一樓找不著不放棄,還想一人爬上二樓去,我看不到他媽媽,就在樓梯口看著他,結果他竟然又不怕生地問「阿姨你可不可以抱我上去找Sam哥哥」,我看張小勛在老闆那裡,就陪他上去又陪他下來。我果真是外貌協會。
後來在櫃檯遇見他媽媽,就攀談起來了。這混血小男孩四歲,正值不斷試探大人底線的年紀,如同我們兩個媽媽站在那裡談話的時候,他就像是隻猴子在四張分別擺置的單人沙發上攀來爬去,而且也不理會媽媽的制止。雖然我嘴裡說著「男孩子就是這樣」,但是我也切身體會,如果我們不是將安全擺第一,也用不著老是這樣疲於奔命,面臨勸說無效就兩敗俱傷的局面(小孩被剝奪遊戲的權利,媽媽回家教訓小孩)。
當她一邊指著張小勛一邊苦笑著「我兒子小時候也是這麼可愛耶」,著實讓我冷汗直冒,好像在預告我接續的挑戰。不過既然是同路人,也打過照面了,希望下回相遇我們可以更熟悉彼此。
近來參與蔡穎卿女士的線上讀書會,重點圍繞著她新書裡的主題打轉,有溝通,有責任,有快樂,但是我的提問涉及責任與不快樂,是我日益累積的,對生活的困惑。從租書店回到家,發現她寫了一篇文章,標題給穗波與所有年輕的母親。我看到那篇標題覺得很訝異也很感動。對她而言,提及我名的文章只是針對年輕媽媽的呼籲,但是對我而言,在一個價值觀紊亂的時代還可以在前方找到與自己相似理念的,那樣正確又堅定的引路人,是一種鞭策,也是一種鼓勵。
我的情緒已經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大起大落了,我的心臟,我的身體不堪負荷,真的是老了。誠然失去的已無以彌補,至少擁有的能相知相惜,這樣就夠了。
2012.04.08補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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