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波的日記

8/28，三歲四個月又二十天，身高已經到門把的高度了。（頭撞到門把可是很痛的）

很多事情一旦發生，你會無法原諒自己；你只會不停責怪自己，而且那罪惡感是沒有時限的。

今年已經有三四名友人生產，她們都很平安地自然順產。其中一對夫婦是先生的前同事（我要跟著先生叫他們學長學姐），由於今年我們剛好住同一社區，學姐辭掉工作在家安胎待產，我不時會帶著張小勛去找她聊聊天。八月中學長學姐的寶寶自然產來到這個世界上了，那時候雖然很替他們開心，但不免回想起三年多前的生產經歷，於是放任自己渾渾噩噩了好幾天。

我自己的人生中很少有事情讓我覺得後悔，但是兒子的事情我到現在都還只能拿「不可抗力之因素」卻還說服不了自己。那些事情一旦發生，你會無法停止地自問：「為什麼我會讓它發生呢？」那些罪惡感都放在自己身上，有時候想起來心裡還是沉甸甸的。

比方說我當初也是希望自然產，但是當我在產檯上開始換不過氣就緊急剖腹產了。我在病床上醒來，看見好多人在床邊，看見小小的張小勛那一刻，不是喜極而泣，而是哭得說不出話來，只因為我沒有如願自然產。你會一直不斷問自己：你還這麼年輕，怎麼會生不出來？你媽拼了四個都自然產，你怎麼會生不出來？自然產的寶寶比剖腹產的寶寶來得健康，你這媽媽豈不是害了自己的孩子？如果你當時再撐一下，再撐一下下一定生得出來！如果你不怕助產士壓肚子，不管下面撕裂傷有多嚴重一定生得出來！

之後還有很多讓你自責不已的機會。比方說他從床上摔下去啦，他的手指被門夾傷噴血送醫縫合啦，他摔倒整個臉撲倒在地上啦，他從樓梯上摔下六七階著地啦，他在床上跳不停頭撞到腫包長疤啦，或者是嚴厲地教訓他不要再做可能會發生危險的事讓他傷心大哭啦──那些時刻，其實你很想去死。承擔一個生命的責任實在太重，但偏偏這是一條苦樂參半的不歸路。

當下除了自責，再沒有別的了。現在回頭看，心裡還是會跑出「如果我當時……也許就不會……」的句型來。那一句又一句的質問，都在強調自己的無能。可是自責不能讓時光倒流，也不能阻止事情發生；不能讓事情重新來過，也不能讓自己變得更好。我只能用適合我們的方式，享受與兒子步調緩慢的生活。我教育他的同時，他也在教育我。他藉由我的解釋認識這個世界，我也透過他的眼光重新觀察這個世界。

罪惡感是小時候大人灌輸我們的玩意兒，長大之後它成為我們心裡衡量是非的標準。適量的罪惡感會讓我們變成更好的人，而過量的罪惡感可是會使我們停滯不前的。我慢慢說服自己：我的確是沒有能力自然產下他，但是我付出我的時間精神力氣陪伴他；以前不會做的活兒，現在學著做；以前不懂的，現在找書研究找人討論；他有在成長，我也有在成長啊！

如今張小勛都三歲快五個月了，那些無法改變的過去，成就了現在的他，也成就了現在的我。我突然發現，他從來沒有因為這些意外而怪罪於我，但是他在那些當下只要有行動能力一定會撲到我身上尋求我的安慰，那我到底為何還要花時間執著於那些無法改變的意外呢？看著那些不會回復平滑的疤痕，我漸漸可以幽默地告訴自己和別人，這孩子從小到大身世真是坎坷，不過他儼然是一個身經百戰的小鬥士了！